明诚心理老师 | 成为孩子在学校里信任的那个成年人

 
 
 

 

我希望,明诚的孩子们能有意识地思考:今天优越的生活条件,带来了更多的优势,还是更多的问题?

我更希望,他们不仅仅“对优越的现状感到知足”,而是能有一天运用拥有的资源,去帮助有需要的人。

我会强调这些,是因为本科学哲学时,罗尔斯的“正义论”对我有极大的影响。

简单讲,假设这个社会能重新“洗牌”,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之后会是什么身份,比如是穷人还是富人、从事什么职业、健康还是残疾,甚至不知道自己将会是男是女。

在这样的大洗牌之前,所有人一起讨论新的社会规则,决定应该怎样对待每一个角色。这样得出的,才是真正公平的规则。这一理论也叫“无知之幕”。

但无知之幕不可能存在,那么,我就希望孩子们能尽早意识到,自己当下拥有的一切不是理所当然的,是很多人无法得到的,也是能创造更大价值的。

 

 

01

学校心理老师:

一个有挑战的职业

 

讲述这番深奥道理的,并不是哲学老师,而是明诚的心理老师陈开航。同时拥有金融学、哲学、教育学和心理学的背景,一方面让她睿智可靠,特别是在疫情期间,居家网课的学生心理健康倍受关注,更让她深受学生和家长的信任;另一方面,多元的思维碰撞,却也让爱思考的她常常陷入纠结。

 

在美国范德堡大学教育学院的硕士毕业典礼

 

比如,“不少孩子有一个很大的共性,就是所谓的‘躺平’。在他们眼里,现在爸妈给予的一切,即使努力也已经无法超越,很难再去争取更高的目标了。而大部分家长和老师都不太认同这种‘躺平’,很容易造成学生的心理冲突。

 

开航老师的担心,建立在对大量学生的长期观察之上。她不但看到许多孩子“求躺平而不得”,而且,确实有学生为此而走进了她的心理咨询室。

 

心理咨询室的门

从左至右:美国中学-清华附中国际部-明诚学校

 

问题很简单:孩子认为,自己考到80分,就已经是付出相当努力才获得的成绩,十分满意。但老师坚持认为,Ta有能力考到90分,应该更努力。为此,Ta感到压力巨大,无法承受。

 

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,开航清楚地知道,对于孩子而言,“努力学习”是天然的内在动力,但在遇到困难时,这种动力会被压抑。这背后,也许是曾经努力却没有很好的效果,也许是被迫承担了过高的目标,甚至也许是努力不得法被嘲笑和打击。如果在失落退缩的状态下,再被老师和家长施压,很难不导致“情绪过载”

 

同学们在心理咨询室玩耍

 

但难得的是,这个孩子能够感知、并明确表达自己的情绪过载,以及老师的过高期待。在十几岁的年龄,实现这样的自我觉察和心理成长,其实很不容易。

 

矛盾的是,开航不仅是心理咨询师,也同时是学校的老师,以及一部分学生的导师。除了关注学生的心理状态,她也要促进家长和孩子之间的沟通,并辅助其他老师的工作。这让她非常理解老师和家长对孩子的期待,也让她清楚地看到,他们同样真诚地为学生着想。老师出于多年经验提出的“90分”期待,同样是站在自己角度负责任的判断。

 

“90分一定比80分好吗?申请到更高水准的大学就一定更好吗?Ta的人生一定会因为90分更幸福吗?到底是为人类的进步贡献一点力量更重要,还是个人的幸福更重要?”她不断地问自己,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更难回答。

 

八年级学生亲手绘制的心理咨询室信箱

 

也许,这就是心理老师最大的挑战:通常,一位独立的心理咨询师只需要对来访者负责,支持来访者探索解决自己心理冲突的道路。但正如开航的故事所展现的,学校的心理老师,要同时面对学生、家长、其他老师、以及校方,多个维度的不同期待。

 

更何况,国内“心理咨询师”本身还是一个颇为“神秘”的小众职业。很少有人清楚了解它的工作性质和具体内容,也有家长明确提到,“相对于学科老师,以前不知道心理老师是干嘛的,也不知道可以期待心理老师做些什么”。

 

因此可以说,学校的心理咨询工作,目前还相当不成熟、不成体系,有大量工作,需要开航这样的开拓者,摸着石头过河。

 

 

02

主动采取行动

给孩子带来积极影响

 

挑战会带来压力,也会带来更多思考。对于那一连串问题,开航的结论是:人类的进步当然非常重要。但是,如果没有了个体的幸福,那人类的进步就变成了空谈。因此,不能为了进步,而无原则地要求个体牺牲自己的幸福,除非Ta认为这种牺牲本身就是幸福。

 

因此,开航首先要做的,是帮助孩子去探索,自己想要的幸福到底是什么。在此基础上,再培养更强的共情能力,从而更清晰地理解老师和家长的出发点。她说:“找到分数的平衡点只是一个开始。孩子能够看到自己、爱自己,才能看到别人、爱别人,看到整个世界、爱整个世界。这是更大的、更持久的、更整体的平衡,这样的探索,是非常有益的人生经验。

 

开航老师和八年级学生一起过生日

 

能够给孩子带来积极的影响,是开航最看重的事情。她说,尽管在学校做心理老师有这样那样的挑战,但也有非常好的一点:一般的心理咨询师,只能被动等待来访者的求助,而在学校,心理老师能够在很多情况下,主动干预,在潜移默化之中,帮孩子做出调整。

 

这样的调整中,有大量工作,是跟家长一起完成的。一位八年级男生的家长描述,一度,“我们和儿子的关系,在亲密和崩溃中间来回摇荡”,这时,“开航是我们的救星,是改善我们亲子关系的最大功臣”。

 

开航自然觉得“最大的功臣”有些言过其实。不过,她也确实是家长遇到问题时,最常求助的人之一。比如最典型的,就是家长对孩子的学习成绩不满意,来询问原因。在开航看来,这是她主动采取行动的重要机会。

 

“虽然肯定有很多事情比成绩更重要,但家长能够在孩子成绩波动时,想到找心理老师,我觉得已经很好了”,毕竟,明诚是一所对学术成绩有所追求的学校,开航也已经习惯了跟家长谈成绩。“我并不会要求家长做更多,即使他们没有关注到孩子的心理状态,但他们给了我机会,让我能借机支持孩子打破现状,这就够了。”

 

七年级学生画的开航老师

 

在开航看来,表面上的学习成绩下滑,背后有两种可能性。

 

一种是,孩子已经尽力了,达到了目前学习天赋的上限。这时,需要帮助家长调整心态,接受孩子的实际水平。也许营造更宽松的环境,让孩子快乐,甚至还能帮助孩子在更好的状态下提升天赋的上限。

 

另一种是,孩子确实没有达到最好水平,潜在的原因多种多样。

 

比如小龄段的孩子,往往是家里的干扰因素太多,像是长辈经常吵架、或者家里有了二胎,一方面使孩子的无法集中注意力,另一方面对于孩子的安全感有很大挑战。这种情况,需要家长做出很多具体的调整。

 

而青春期的孩子,则更多地在社交过程中遇到种种挑战,造成情绪和精力的大量消耗,影响学习成绩。这种情况,无论对于孩子和家长,都是一场说大不大、说小不小的考验。

 

 

03

看到真实的孩子

而不是假的孩子

 

之所以说青春期的社交问题,是一次挺关键的考验,是因为这是所有孩子都必经的“破壳”之路:离开家长多年以来营造的安全环境,向外探索一套属于自己的行为规则。这个过程,既有离开舒适区造成的焦虑,也有“被碎蛋壳砸到”带来的疼痛。

 

举例来说,孩子在学校和同学产生了矛盾。以往,Ta在家庭中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冲突,要自己决定如何处理,自然可能因为“难以预料结果”而感到焦虑。同时,任何一种处理方式,都有可能带来新的挑战,例如,Ta也许决定“绝交”,这也是一种解决方式,只是仍然可能碰壁,这就产生了新的疼痛。

 

但无论如何,这样的破壳过程,是大部分孩子需要在能力范围内,去趟趟水、碰碰壁的。经历过之后,一定会积累到重要的人生经验。

 

学校活动时,开航老师和学生玩在一起

新年活动时,开航老师和同学合影

复杂之处在于,对于家长,孩子的“碰壁”,也许是更困难的考验。开航总结在咨询中长期观察的经验,发现有两类特别常见的家长。

 

一类家长,会主动出手,替孩子“破壳”,比如,看不得孩子有一点点难过,总想直接解决问题。像是找老师、或者找对方孩子的家长沟通,看上去,是效率很高、效果也很明显的解决方案。

 

问题是,孩子失去了一个自己寻找解决方案的宝贵机会。长此以往,如果孩子习惯了万事都有家长包办,不仅不觉得尴尬,甚至认为本应如此,可以想像,未来孩子的自理和自立,很可能相对弱化。这就好像,一个成年人,却像小宝宝一样需要搀扶才能走路,这种现象,会蔓延到人生的方方面面。

 

另一类家长,则会“加固蛋壳”,给予孩子过度的保护,导致孩子根本没有机会破壳。例如,早就替孩子准备好了各种各样的“解决方案”:你这样跟同学交往,那样跟老师相处,遇到问题该怎么处理,全都有完美的指导,孩子不需要思考,只需要照做。

 

相比第一类,这一类的问题,隐蔽性极强。表面上看,孩子情商很高、人缘极佳,各方面表现都优于他人,似乎状态很好。但其实,孩子可能会花费多年,才渐渐意识到,自己几乎没有选择、不敢犯错,所谓的“成长”,并不属于自己。当成年之后,想要摆脱习惯性的控制时,也许会造成更大的冲突。

 

无论是哪一种情况,开航都需要帮助家长,看到孩子实际的需求,理解孩子成长的过程。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但她必须尽力抓住每一次机会。因为,家长哪怕一点点的调整,对孩子而言,也许都意味着巨大的改变。

 

更重要的是,开航几次重复:我希望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孩子,不是假的孩子。我也想帮助家长,看到真实的孩子,而不是在家长面前有意、甚至自己都意识不到在伪装的,假的孩子。

 

新年活动前帮学生化妆的开航

 

这件事,并不只对孩子有意义。一位八年级女生的父亲说,在一次家长、孩子和开航的三方沟通中,孩子放声大哭。这让父亲感到意外,他并没有想到孩子会在一个“外人”面前,这样真实而彻底地表达情绪。他说,“我体会到了孩子对开航老师的信任”,“我觉得心理老师的工作,在孩子成长过程中无可替代”。

 

 

04

审视自己

给自己“被讨厌”的勇气

 

开航为学生做出各种各样的努力,很大程度上,是因为她看到今天的孩子,已经太缺少快乐了。

 

“他们得到的太多了,多到,太容易获得快感了”,开航感叹,“这样的结果,不是快乐变多,而是越来越难以感到快乐,你可以理解成,快乐的‘阈值’变得很高。想要获得同样的快乐,就需要越来越强烈的刺激。

 

对此,开航举了一个她自己觉得有点儿“俗”的例子。在她的少女时代,读到琼瑶的小说,就已经惊叹不已,觉得太浪漫、太唯美了,能够获得巨大的快乐。但今天,任何类型的言情小说,在互联网上都是一搜一大把,年轻的女孩子想看什么样的爱情,都可以随时轻易满足,却不再有开航那个年代的简单愉悦。

 

 

更进一步说,过去只有有限的小说和电视节目,给年轻人带来“帅哥美女”的遐想。而今天,美颜和滤镜的盛行,极大提升了人们对自己的容貌焦虑,也让人难以对身边普通人产生好感。通过正常的社交获得快乐,也变得越来越难。

 

既要承担学业的重担和父母的期待,又要面对难以感受到快乐的生活,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,是一种无形的困扰。他们未必能具体清楚地认识到困扰的来源,但却会通过自己的方式去寻求改变,比如,花更多的时间去娱乐,而不是学习,或者,结交与自己非常不一样的朋友。

 

“这时,我必须很仔细地去分辨,哪些是对Ta的成长有意义的,哪些是青春期的躁动,哪些会带来不好的影响,就好像一棵小树,想要修剪枝杈,需要格外小心。”开航犹豫了一下,说,“这个过程,有时甚至很痛苦。”

 

说它“痛苦”,是因为一旦不小心,开航可能既无法达成目标,还会被学生“讨厌”。

 

比如,开航曾经试图建议学生,更谨慎地选择朋友。然而在学生眼中,这却变成了“老师想要割裂我和朋友的关系”。虽然没有明确的反抗,但开航还是从各方面的反馈中,感受到了孩子的“敌意”。

 

但开航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。相反,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做法。

 

开航老师日常工作中

 

“我意识到,当时我受到了一定的来自家长的压力,想要让孩子做‘正确’的事情。而我把这个压力传递给了孩子。

 

但实际上,这种来自家长的压力,是孩子每天都在承受的。Ta之所以选择了家长不认同的朋友,就是因为Ta需要感受不同的人、不同的生活。

 

从这个角度来说,我确实‘过界’了。现在我能够更深刻地理解这个孩子,也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局限性:尽管我对孩子有诚恳的关心,但仍要时刻警惕,自己是不是好心办坏事,否定了她自己做出决定的权利。

 

 

05

做孩子的自己人

永远站在孩子的角度

 

对于开航来说,承认自己的局限性、接受自己会被一部分人“讨厌”,并不容易。即使作为从业多年的心理老师,这也仍然是她要不断去面对的人生挑战。

 

少年时期,开航的人生道路被长辈左右,他们明知开航并不喜欢、甚至非常痛苦,却毫不在意,只觉得自己替孩子选择了最好的道路。这使得开航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认为,“自己必须努力学习,才能有一席之地”

 

 

即使进入了人大,学习最好的专业金融学,开航仍在持续地寻找自我。机缘巧合下,她认真地修完了哲学双学位,又参与了大量人类学课程和研究。她开始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,自己并不是个例。

 

我们的教育,只教会了我们一路向前、胜者为王,却没有教会我们怎么做普通人。在往金字塔尖堆砌的过程中,那些成为塔基的人,似乎在大部分成年人的眼里是不重要的。”

 

意识到这一点,开航明确了自己未来要选择的道路:“我不打算再做宏观的科研,或者说,我承认自己做不了那么大的事情。我想去美国读研,申请一个能直接做干预的专业。我要做的,是面对每一个来到我面前的学生或者家长,帮助他们完成改变。

 

开航老师日常记录学生戏剧活动中

 

开航脚踏实地地实践着自己的理念。如同她讲述的,仍然有各种各样的纠结、挑战、困境,但在她的努力之下,有越来越多的孩子正在蜕变。

 

 

“她很专业。”

“她值得信任。”

“她是很好的倾听者。

“她富有同情心和耐心。”

“她在不断精进自己。”

“她给了我们大量的启发和实际的帮助。”

“她总能给我新的视角去看待问题。”

“面对孩子,她总是充满能量。”

“她永远站在孩子的角度。”

 

这些,是孩子和家长的给开航的各种评价。她最喜欢的,是最后一句,“她永远站在孩子的角度”。

 

她说:“学校心理老师很重要的是:要做孩子的自己人,站在孩子那一边,成为让孩子在学校里,可信任的那个成年人。”

 

 

确实,她做到了。

 

后记

采访结束之后,过了半天,开航又发来一段文字。她说,罗素的一段话,对她影响很大。

 

“对爱情的渴望,对知识的追求,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,这三种纯洁但无比强烈的激情支配著我的一生。——出自伯特兰·罗素的《我为什么而活着》(《罗素自传》的序言)。”

 

她特意提到,“这里翻译的是对‘爱情’的渴望,但我更认可的是,广义的,对‘爱’的渴望。”

 

 

这段话却突然让人意识到,抛开“心理咨询师”和“老师”的身份,她还是一个多么美丽、多么温柔的女孩子。她小心翼翼地用爱呵护着身边的孩子们,自然地,也渴望爱——无论是来自尚未出现的那个未来伴侣的“爱情”,还是来自家人、朋友、学生的“爱”。